男人转身把手机甩在了桌上,抱着头思考了几秒后,竟然挥手给自己扇了两巴掌。
啪啪,巴掌声清脆又响亮。
三分钟前,男人还在为下饭要看什么视频而烦恼,他在视频网站精心挑选着今天的「电子榨菜」,不小心点进了一个封面和标题非常诱人的短视频。
小帅患有严重失眠症,但是达不到服用催眠药的程度,面对小帅,医生建议他去卫生理公会教堂,看看那些得睾丸癌的人,体验这些人被切除睾丸,一辈子不能生孩子,被迫和老婆离婚,小帅果然,没有失眠了。
视频结束,他才意识到这个电子配音员捧读的是大卫·芬奇导演的电影《搏击俱乐部》,这部电影在豆瓣评分高达 9.0,他一直想抽时间去享受这部悬疑神作,而现在却被一个 AI 配音剧透了个遍,他的心情糟糕透了。
注意看,画面上的这名男子叫阿白,阿白是科技网站的一名编辑,因为看视频下饭的时候被剧透了一脸,阿白已经气得吃不下饭。他决定要复仇,他摔下筷子拿起了键盘,用这把「AK47」向全世界发射出几个字:
小帅和小美,毁了所有电影!
统治全世界的「小帅和小美」
谁主张,谁就要举证。
要控诉「三分钟电影」之前,阿白需要收集关于它的资料和证据,证明它是什么,从哪来,又祸害了哪些。
他一如往常地在搜索引擎上打下关键字,按下搜索,但很快,映入眼帘的一条新闻就把阿白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近日东京法院宣判,一对电影快剪短视频创作者由于作品侵犯了电影版权,需要向 13 家电影制作公司支付 5 亿日元(约 2580 万元人民币),这是日本法院首次就电影快剪做出裁决。
此前,阿白也有听过短视频剪辑电影被告侵权的新闻,但这次这个案子确实重新刷新了阿白的认知:第一,电影侵权的赔偿金居然要这么高;第二,「小帅和小美」式的快餐解说居然已经蔓延到日本这么远地方。
新闻还提到,根据法院评估,创作者两人从 2020 年初到同年 10 月上传的这些视频,至少赚取了 700 万日元(约 36 万人民币)的广告收入。而这对创作者的电影快剪视频每被播放一次,就相当于造成约 200 日元的侵权损害金额,一共造成了超过 20 亿日元的损失,目前法院只索赔了一部分。
日本电影行业也发声指责,称这种剪辑电影快剪视频是导致电影观众流失的原因之一,这对电影经济造成了损害。
根据法院公开的数据,这对创作者共非法剪辑和上传了 50 多部电影,被观看次数超过了 1000 万次。
虽然这个数据听起来很高,但阿白在主流的视频网站查过后发现,和一些「解说大户」比起来,这数据只是小巫见大巫。
在 TikTok 上,热门电影解说账号的点赞量平均在 3 万左右,偶尔遇到爆款视频,点赞还能达到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,如果把这些视频都转换成观看量来统计的话,数据将相当惊人。
尽管这些电影解说视频的旁白说的是英语、西班牙语、泰语等外语,阿白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「抖音味」:
AI 电子音念稿、幼儿园孩子也能听懂的简单文案、急促的剪辑节奏,这些视频里的每个元素似乎都在述说着,它们就是把抖音上的解说视频用 Google 翻译成外语,再用外语 AI 念出来的「出海产品」。
抖音的「小帅和小美」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了「Tom 和 Mary」,他们的故事还是这么离奇,一开场就会莫名其妙地发生车祸、凶杀等各种意外,配上一惊一乍的背景音乐和掐头去尾的剪辑,即使是以高冷著称的冰岛人看完之后也会感到心里直刺挠,在评论区里卑微地敲上一句:「Next part please!」。
根据短视频平台的推荐算法,高完播率、高点赞率和高评论率的视频能得到更多流量的扶持和推荐加权,而三分钟电影解说视频可以说彻底把这套规则给玩明白了:
先用一句只包含主谓宾的简单句作为封面将观众「骗」进来,再将影片最猎奇或者最具悬疑的情节(良心的泯灭、道德的沦丧、人性的扭曲)放在开头,吸引观众驻留观看,当剧情即将到高潮时戛然而止,引得观众评论发牢骚,就这样,一条能让推荐算法为之大力吆喝的短视频就做好了,「小帅和小美」被推荐算法推向了全世界。
这时,阿白对「小帅和小美」肢解了电影而感到的怨恨已逐渐被好奇心所取代,他开始纳闷这些 AI 解说视频到底是在哪个「工厂」批量制造,好奇心驱使着阿白进一步搜索。
很快,阿白在一个神奇的网站找到了了「工厂」的蛛丝马迹——淘宝。
正所谓「售人以鱼不如售人以渔」,阿白发现,现在靠视频广告分成获得收益的变现方式已经落伍了,电影解说已经进入了知识付费的时代,只要花上 39 块钱,就能获得全套剪辑软件、配音软件、文案、视频素材以及剪辑方法,手把手帮你养成百万大号。
现成的文案、剪好的素材、不会出错的 AI 配音,你只需要稍加剪辑上传就能源源不断地稳定更新电影解说视频,实现流水线式的高效生产。
如果说流水线生产是人类历史上伟大的创新,那么「小帅和小美」式的快餐电影解说已经摆脱了其他类型的内容,先行进入到了「伟大」的行列。
从月销几百笔订单的销售额来看,做电影解说赚不赚钱不知道,至少卖课的商家首先实现了躺着月入过万的小目标。可以预见,电影解说这个赛道将会很快赶上摊煎饼果子、炒冷面,成为下一代人创业的重要窗口。
三分钟熬成的「浓缩高汤」,呛坏了谁?
阿白并不排斥电影解说,作为一个电影爱好者,电影解说甚至可以说是他认知电影之路上的指明灯。
《第 10 放映室》至今为止仍是阿白最喜欢的电视节目,他喜欢里面一针见血的犀利点评,也爱看穿插在其中的诙谐调侃,在阿白心里,再也没有什么节目能像《第 10 放映室》一样,能将专业性和娱乐性平衡得恰如其分。
电影是影像与声音高度浓缩的内容产物,它将创作者对人生的思考、对理想世界的想象等信息压缩在一两个小时的画面里面,因此当你在看电影时会错过一些信息是很正常的事。
电影解说的出现可以帮助影迷拾起这些遗漏的信息,告诉你杜琪峰在《枪火》中安排的经典站位之用意,刘伟强在《无间道》中关于佛道的弦外之音,李安在《饮食男女》里埋下的人生道理,让你慢慢从痴迷情节,到恋上光影,再到理解每一个细节对推动故事发展起到的重要作用,一步步解析电影让人沉浸的秘密。
电影解说是严肃的电影批评之通俗化表达,就像电影批评能对电影创作者起到启发作用一样,电影解说对于观众来说也有着一定学习价值,听过更系统和理论化的解说,观众的观影水平和能力都能得到提升。
看电影是一件需要后天学习的事,这一点常常被很多人忽略。
事实上,电影是一件观赏门槛很低,但欣赏门槛很高的艺术。和音乐、绘画、雕塑等艺术形式不同,电影从一开始便是作为大众艺术而出现的,通俗性、娱乐性都是电影试图追求的特质,因此人人都可以看明白演员演了什么情节。
但是作为一种视听艺术,电影不仅包含了表演,还囊括了构图、光影效果、运镜方式、音乐音效等视听语言,这些元素经过排列组合后,便组成了大银幕上上演的社会常识、视觉奇观、甚至是某种哲学主题的电影化表达。
而三分钟电影解说的出现,就像是用三体中的「二向箔」,把原本拥有立体化表达的电影降格成一个用一张 A4 纸就能讲完的睡前故事。
在这三分钟里,电影中的人物塑造被「小帅、大壮、大漂亮」等标签化的名称所取代,方便你快速了解人物特点;精妙绝伦的镜头设计直接被抽离,只留下猎奇的画面抓住你的眼球;跌宕起伏的背景音乐也被换成了激昂慢摇舞曲,刺激你不断分泌肾上腺素提高你的专注度。
三分钟电影解说既不是电影,也不是解说,它更像是一管管高度提纯的多巴胺,通过眼睛「注射」到你的身体里,让你享受短时间摄取超量信息的快感,而代价则是慢慢失去与角色共情的能力,失去欣赏光影、音乐的耐心,最终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观影能力退化得一干二净。
再次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,你很难再耐着性子等待放映机慢悠悠地把 2 个小时的故事讲完,每当情节进入到节奏缓慢的文戏部分,你总要拿出手机刷上一会。
电影结束后灯光亮起,你再难找到那种回到现实的恍惚感,因为你走不进电影的世界,享受不了混淆真实与虚构、自我与他人的体验,这场能让你短暂逃避现实的梦提前宣告完结。
从这个角度来看,三分钟电影解说与其说是帮助你下饭的电子榨菜,倒不如说是让你越看越上瘾,最终看坏了脑子而不自知的电子槟榔。
但就算是会致癌的槟榔,也有祛湿抵寒功效,一味地批判快餐式的电影解说,不过是用狭义的精英主义凝视本该包罗万象的内容产业,既空洞又乏味。
高信息浓度的视频内容本身并没有错,和一些为了水时长而对着稀薄剧情大量注水的影视剧比起来,这些快餐式影视简介毫无疑问能帮你省下大量的时间和试错成本,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即使明知道三分钟电影解说毫无营养,依然乐此不疲地一部接一部刷着看。
三分钟电影解说毁灭不了真正的电影,就像漫画取代不了油画,流行音乐取代不了古典音乐,安格斯汉堡取代不了真正的安格斯牛扒,优质的内容永远会有自己的拥趸。三分钟电影解说最多只是会让你失去欣赏优质内容的能力,这一点和槟榔很像——它会让食用者得口腔癌,却不会让整个社会中毒。
想到这里,阿白豁然开朗,他不再为自己看了一部快餐解说而感到自责,甚至想去电影院看一部真正的电影犒劳一下自己。
打开订票软件后,他很快就后悔了。阿白发现现在除了一部已在日本上映很久的剧场版动画以外,竟然一部值得一看的电影都没有。
更匪夷所思的是,这部唯一能看的电影还被删掉了吻戏,有一瞬间阿白还以为自己活在了《天堂电影院》描述的意大利小镇。
算了,还是去流媒体网站把《搏击俱乐部》看完吧。但就在阿白敲下《搏击俱乐部》的名字后,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:
流媒体平台修改了《搏击俱乐部》的结局,电影中反乌托邦的暴力结局被删,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宣扬法律和秩序的字幕。
阿白陷入了沉思,他在想:
如果说快餐式电影毁灭不了真正的电影,那么电影到底会被什么毁灭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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